容祈時隔月余突然發病,實在是令人始料未及之事,而病情更是來勢洶洶,彷彿要趕在七月半之前的最後幾天里將京中黑賭局的盤口反轉過來似的。
裴夫人母女雖然在守喪,卻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每日瞧著花羅在裴、容兩府加上街頭巷尾到處跑,忙得像只腳不沾地的陀螺,心裡便都有了數。三天一過,裴芷便奉了母命,不到五更天就闖進自家堂妹的房間。
花羅被從**拎起來的時候還是懵的,就聽裴芷敲了敲窗戶,指向外邊一片漆黑:「天已快亮了,再不追上去,你的小情郎可就出城啦!」
花羅猝不及防被詐了個屍,揉著睡成雞窩的腦袋一臉茫然:「不是,等等,你說誰?」
裴芷哼了聲,往後一招手,立即有婢女進來,不由分說地把花羅拾掇利索了,又奉上了個鼓鼓囊囊的包袱,花羅打開看了看,只見裡面衣裳鞋襪乾糧盤纏一應俱全,最上面還塞了幾個藥瓶。
「我娘讓我問你三句話,」裴芷慢悠悠道,「第一,你比京中的老大夫還會治病、比產婆還會接生嗎?」
花羅:「……我在山上給羊接生過算么?」
裴芷揚眉怒目,飛快地從架上抽出本書敲她的腦袋,追得她到處亂竄,才又問:「第二,京中還有那些殺手的下落嗎?」
花羅「啊」了聲,捂腦袋的動作頓住。
自從刺殺發生之後,她就一直在搜尋那些面具殺手的所在,可惜始終徒勞無功。
唯一的一次例外,便是前幾天那些人狗急跳牆地利用張靜娘設宴時。可即便如此,她卻仍只追查到了一處近乎於人去屋空的老巢,除了「設宴」與看守被綁架幼童的三四個小嘍啰沒來得及撤走以外,空****的院子里連多餘的半片字紙都沒有留下。
如此一來,僅存的與那群殺手有關的線索,恐怕就只有裴簡留下的藥方了。
也就是……武安州,柳溪縣廢城。
看她的樣子,裴芷便知道答案了,不禁嗤笑了下,掂了掂那本用來敲狗頭的遊記,又說:「還有最後一句話。」
花羅被錘得腦子嗡嗡作響,不敢嘴賤了,老老實實垂手聽著。
裴芷拎著書走到她面前,抬起頭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如果你那個小情郎——好好好,不是情郎……如果容小侯爺此行一去不回,以後你想起今天的決定,會後悔嗎?」
花羅一怔,隨即默然。
這個問題她已自問了許多回,可直到此時依舊沒有答案。
過了好一會,她小聲說:「我就是覺得親疏有別,尤其這個時候,我不該扔下你們,自己去……唉喲!」
沒等她把話說完,腦袋就又被敲了一下。裴芷嗤道:「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沒了你上躥下跳地氣人,我娘說不定每頓還能多吃半碗飯呢!」
罵完了,又伸手給她順順毛,嘆了口氣:「雁回,我知道你在顧忌什麼,可阿爹的事並不是你的過錯。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若我有你的本事,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定然要親手砍了那些惡賊來告慰阿爹和二叔的在天之靈……所以,你想去就去吧,京中一切都有我呢。」
花羅愕然地睜大了眼。
裴芷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乾咳一聲:「別廢話了,快說,到底去不去!」
「可我……」
花羅剛說了個開頭,又被堂姐瞪了一眼,趕緊繃直了後背:「您息怒,我去,這就去!」
說完,抓起行囊撒腿就跑。
裴芷只覺眼前一花就不見了人影,連忙轉身扶住窗口叮囑:「慢著點!路上多加小心,穩重些!」
可惜對方跑得太快,也不知聽到了沒有,裴芷便站在原地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起來。
良久,她抽出帕子沾了沾眼角,面色恢復冷淡端莊,吩咐左右:「二娘一直在城外祈福,記住了?」
婢女們紛紛低頭應是。
全都假裝不知道那位祈福的裴二娘正在輕車熟路地爬靖安侯府的房檐。
不過花羅這次爬得並不算太舒坦。
剛上了房,便覺出一陣滾滾熱浪透過窗縫擠出來,混合著濃烈的藥味,熏得人頭暈。花羅深吸一口氣,用短匕撬開了窗戶探進頭去,正好對上阿玉望過來的視線。
她把包袱往少年懷裡一拋:「幫我抱一下。」隨後齜牙咧嘴地跳進來,給自己倒了杯涼水:「嚯,你家郎君這回得有七成熟了吧?」
阿玉瞪圓了眼,防賊似的看著她,用氣聲問:「你現在還過來做什麼?」
花羅本想正經回答,但念頭一轉,又起了點促狹的心思,也同樣小聲與他咬耳朵:「當然是來招惹你家大美人呀,想想以後說不定就見不著了,可不得抓緊機會嘛!」
阿玉差點被她氣死,回頭瞧了一眼,死命將她往窗外推:「快出去!不準——」
忽然,屏風後面傳來一聲問話:「是阿羅來了么?」
阿玉動作僵住,臉一下子垮了下去,恨恨瞪了花羅一眼,不情不願道:「郎君,她來送您。」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如常,片刻後,容祈從屏風後緩步走了出來,抬眼瞧見花羅和阿玉懷裡的包袱,輕輕笑了下:「陛下其實已賜下了不少藥物,沒想到還是讓你費心了。」
花羅知道他誤會了,但也不分辯,只笑吟吟道:「為美人費心,就算再累我也甘之如飴呀。」
阿玉沉著臉翻了個白眼,懷疑自家郎君大概是被下了蠱,聽見這種有傷風化的調戲之詞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他眼不見心不煩地轉頭下樓:「我去把東西放進車裡。」
見他走了,花羅這才慢悠悠地湊上前去,目光在容祈臉上細細掃了一遍:「剛能下床就急著走,也不怕身體撐不住?」
那雙清亮的桃花眼裡頭彷彿藏著鉤子似的,容祈只覺心臟都被牽得又酸又疼,他定定神,微笑道:「無礙,陳年舊疾了,路上慢慢養著就好。」
說完這句,似乎不知道該接什麼,便沉默了下去。
過了半天,聽見阿玉噔噔噔跑上樓梯的聲音,他才忽然驚醒過來似的,收回與花羅對視的目光,罕見鄭重地拱手一禮:「多謝相送。今日一別,歸期難料,還望……」
沒等他把「多加珍重」之類的詞說出口,花羅便托住了他的胳膊:「行啦,不逗你了。陛下給你準備了幾份過所文書?可有多人同行的?」
容祈一怔,隱約生出個念頭,卻又覺得難以置信。
花羅撇撇嘴,一臉哀怨地裝可憐:「我被我伯母和堂姐趕出家門了,小侯爺,你要不要大發善心收留我幾個月?」
「我……」容祈愣了好一會,雙眸倏然浮起笑意,「各式文書都有,已預先加蓋了印鑒,你可以隨意挑選。」
阿玉剛上樓就聽見這麼一句,頓覺流年不利,應當立刻去上香拜佛。
可惜容祈平時雖然溫和,對於認定的事情卻專斷得很,小少年知道自己沒有窗邊那個「綠林妲己」的本事,便只能捏著鼻子憋憋屈屈地把原本用不上的幾份過所憑證取來了。
花羅笑嘻嘻地隨手翻開一張掃了眼,把剩下的往袖子里一籠,裝模作樣挽住容祈:「兄長,你我二人自幼長於京城,此番出門遊學……」
經了一場柳暗花明,容祈這會兒心情正好,無論對方胡說八道什麼,都含笑答應:「你說了算。」
阿玉:「……」
這女強盜究竟施了什麼妖法?
他兀自百思不得其解,不過花羅也並非真如表現出來得那樣散漫,剛上車,便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認真地詢問起了接下來的安排。
容祈懷抱手爐,圍裘靠坐窗邊,聞言放下竹簾回頭一笑:「先去一趟慈恩寺。」
「慈恩寺?」
那不就是近日皇親國戚們齊聚一堂為陛下生母祈福的地方么?
因為容祈身體虛弱,一百多里路耗費足足兩日,終於抵達時,正好趕上盂蘭盆節的法會結束。寧王提前得了消息,親自下山相迎,身後跟著十幾騎人馬,全是宮中派來的金吾衛。
不遠處有一官驛,門外同樣由金吾衛嚴密把守,連驛長、驛夫都早被帶了出去,而院子正中則停了架不起眼的馬車。
周檀自外撥開車窗,露出裡面布置舒適卻略顯狹窄的空間,將容祈拉到近前:「用姑母隨行的一架車改的,標記都抹去了。你看看,若有不足之處我再叫人改動。」
容祈站定一息,攏了攏袖子搖頭:「不必麻煩。」
又回頭吩咐阿玉:「找人將東西都挪過去,明日換車出發。」
另一邊,驛館已備好了飯菜,周檀因祈福齋戒的緣故並未留下,又囑咐了幾句便匆匆離開了。不久,其他人也各自回房休息,除了驛館外模糊傳來的金吾衛巡守走動之聲以外,周遭漸漸被沉寂的夜色籠罩。
可就在月上柳梢時,小院東廂的房門忽然發出一聲輕響,阿玉端著個銅盆探頭張望了一圈,確定了沒有人,便要出來。誰知剛邁出一隻腳,不妨肩膀就被拍了下。
他嚇得一激靈,差點脫手把水盆扔了,定睛一看,就瞧見花羅弔死鬼似的從房檐上溜下來了。
「不舒服?」花羅問。
阿玉驚魂未定,拍拍胸口「嗯」了一聲。
花羅又問:「睡下了?」
阿玉氣哼哼地鼓起腮幫子:「沒有,我哪有你說話好用,哪裡勸得動郎君!」
「嘖……」
花羅鬆手放他離開,轉身從門縫鑽了進去,繞過屏風就見容祈正半死不活地倚躺在**,手裡拿著塊被塗寫過的白絹。
聽見腳步聲,他立刻將絹布折起,但看清來人之後,又鬆懈下來,笑了笑:「你怎麼來了?」
花羅走近床前,盯著他額上隱隱滲出的虛汗看了幾眼:「看什麼呢?是剛才在馬車邊上,寧王殿下偷偷塞給你的東西?」
對方訝然挑了下眉,卻沒有回答,而是立刻向窗外瞥去。
花羅會意道:「放心,沒人。」
容祈這才鬆了口氣,重新展開絹布,花羅湊過去分辨片刻,發覺那竟是一張輿圖。
「這是?」
容祈:「南地。」
他依次指向圖中七個被著重圈出的地點,輕聲念出最後幾個地名:「瓊縣,秋山縣……」話音頓了頓,指尖也最後落在嶺南道偏南的一處:「還有武安州。」
花羅莫名其妙:「什麼亂七八糟的?」
容祈失笑:「這可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而是咱們此行的另一個……或者說是最重要的目的。」
花羅挑眉看他:「不是去查七年前武安州柳溪鼠疫的真相、抓住滅口我伯父的兇手么?」
她琢磨了下,偏過臉小聲咕噥:「就知道陛下沒那麼好心!」
容祈連忙撐起身體要去捂她的嘴:「口無遮攔!」
「只說給你聽呀。」花羅笑嘻嘻地避開他的手,使了個巧勁把人按回**,「怎麼,你要去陛下面前告發我?」
容祈又好氣又好笑,拿她毫無辦法,只好無奈嘆道:「急什麼,此事恰與裴尚書有關——陛下與承恩公這幾日秘密調取了歷年檔案,查明裴尚書為官兢兢業業,恪盡職守,二十餘年來幾無疏漏之處。」
「但是?」花羅隱約感覺到他的話還有後文。
容祈便笑著點了下那幅白絹:「只除了七名官員的考課與調任。」
而那七人的所在,已經標在了這張圖上。